《北京人在纽约》害了很多人

最近我和朋友们谈了很多移民的话题。我的一个主要观点是,虽然这几十年中国社会的移民热潮一直没有消退,但其实可以分为两个阶段,这两个阶段的分界点差不多是2008年前后。

当然这个分界点不是一个明确的界限,只是一段模糊的过渡时期。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曾经出现过一次出国热。那时的中国才刚打开国门没多久,中国人对世界的一切既感到无知又充满好奇,移民美国成为了许多人的终极人生梦想。

在这个背景下,诞生了很多相关的文艺作品,连远在香港的张学友都来凑热闹,唱了一首《纽约的司机驾着北京的梦》。

更著名的是那部叫做《北京人在纽约》的电视剧,一播出就风靡全中国。

每集片头都有的那句话——“如果你爱一个人,就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一个人,那就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流传至今仍是用来形容纽约的经典模板。

我是在2006年第一次去纽约的,那时已经是这一波持续了十多年的出国热即将结束的时候。在我之后,2008年以后,我在纽约再遇到国内来的留学生,竟然有了一种奇异的陌生感。

1985年以后出生、在全新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中国人,仿佛突然转换了DNA,骨子里有着我和我之前几代人所没有的自信与张扬,无论是眼界和心气都已经完全不一样。

在2008年以后,虽然出国留学和移民的人数都持续增长,但出国这件事,已经褪去了它本来就不该有的神秘色彩,还原成一种普通的生活方式,只是无数种选择中的普通一种。去纽约和去北京上海没有太大的区别,一样稀松平常。

出国呆一段时间,不想呆了,随时可以潇洒地回去,就像逃离北上广一样。虽然这个过程不会轻松,但至少这是一个可以看得到的可能性。

而对2008年之前,尤其是2000年之前、1995年之前出国的人来说,出国往往是一条不归路,他们需要为此押注上自己全部的青春,所有的人生。也因此,这件事带上了一种出埃及记式的悲壮和未知的命运感。

电视剧里,姜文扮演的音乐家王启明,在纽约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实现自己的音乐梦想,最后成为了一名商人,这是那一代人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模板。

这个模板的反面,是很多原本在国内小有成就的职业人士,到了美国之后只能靠在中餐馆刷盘子、或者在百老汇大街帮游客画5美元一幅的肖像画谋生——现在再移民的中国人,应该不会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了,如果真的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们宁愿拍拍屁股回国。

《北京人在纽约》害了很多人

《北京人在纽约》害了很多人

而在这世俗意义的成功和失败的两极之间,是更多的人过着平淡的生活。原本押注了全部人生想要换回来的成功,最终没有出现。

下面这篇文章是我的朋友荣筱箐写的,她是在2000年去的美国。她说,当年整整一代中国人跑到纽约,大概都是中了王启明的毒;于是真的到了纽约之后,就在平淡里感到了落差。

《北京人在纽约》害了很多人

时间倒回2000年的8月,我拿到来美国留学签证的那天,我和当时的男友坐在他出租屋的沙发上,那间屋子光线昏暗,墨绿色平绒罩面的沙发在阴影里看上去像个深不见底的池塘,我们像沉入水底的鱼一样一言不发。

他沉默着把一张《北京人在纽约》的碟片放到录像机里,屏幕上打出那句著名的开场白:“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去,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去,因为那里是地狱。”

然后我们沉默地着看王启明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挣扎,最终从地下室走进了大豪宅,获得了世人眼中的成功。

那时候我们已经确知我们的关系到我出国的时候就算结束了,我很难猜测他心里希望纽约对我是地狱还是天堂,但我知道他在试图从剧情里揣测我在纽约跌宕起伏的生活,和这种生活在不久的将来会怎样把我变成一个腰缠万贯却跟亲爹妈吃饭都要分账的怪物。

现在看来,这样的想法实在小看了纽约。这个变幻莫测的都市能容得下各种活法,安放得了所有情感,给生活准备了无限多的路径,这种丰富远远不是天堂和地狱这两个概念就能包容,所以人们才说在这里一切皆有可能。

但这并不是说,人人都能成为王启明。有耕耘就有收获从来都不是必然而是幸运,这一点在那儿都一样,任谁只要肯奋斗就能如愿以偿的地方在这个世界上压根就没有。

而移民呢,往往又都是带着不切实际的万丈豪情来到连生存都成了挑战的异国他乡逐梦,如果历尽艰辛最后功成名就的喜悦和卧薪尝胆最后一事无成的失望都可以斗量的话,我毫不怀疑在纽约这样外国出生人口超过三分之一的城市里,前者不过是涓涓细流,后者才是汪洋大海。

可惜能够斗量的只有王启明式的成功,因为只有“得”可以被物化,可以成为豪宅、跑车、创业论坛上高深莫测的PPT、衣锦还乡时珠光宝气的衣裳,这也让它被不成比例的夸大,显得好像无处不在。

而“失”是无形的,它是你心上那个永远都补不起来的洞,何况大部分人都对此讳莫如深,紧紧捂着那个缺口,不让别人看,也不让自己看,假装它根本不存在。有时候你只能像中医一样,在望闻问切中揣测一下那里的痛。

比方我采访过的一个乒乓球教练,他曾在中国带过省级专业队,来纽约开了个小俱乐部收徒教课,糊口不成问题,但美国人打球不过是玩玩,教练也没了以前国家体制里养兵千日的优沃和赛场上调兵遣将的威风。

我去采访他时,现场有几个华人在俱乐部里打球,他毫无必要的把我介绍给他们,还看似漫不经心其实非常刻意对每个人说:“新华社记者来采访我。”

这令我有点吃惊, 但我什么也没说,人艰不拆,他知道我不是在新华社供职,我也明白他为什么要说我是。

还有在时代广场给游人画肖像的画家,说他本想来到纽约这个艺术之都大展宏图,花了大半年到博物馆里看名家真迹,兴奋过后一蹶不振,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达到那样的高度,老老实实买小凳子和画架当起了只为稻粱谋的街头匠人。

他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别把他的全名登在报纸上,说不想让还在国内的老婆看到。

“你老婆不知道你在纽约靠画画谋生吗?”我问。“知道,但她不知道是在哪儿画。”他盯着自己的脚尖说。

还有一个曾供职于华尔街大公司的程序猿,业务过硬却不善言辞,错过好几次升迁机会,逼着自己学会看棒球和下班后在酒吧喝酒,就为了能跟上司增加接触的机会和共同话题,以便下次有升职机会时不会再被忘记。

2008年金融危机中公司濒临倒闭,程序猿没等到升迁,等来了裁员。

他跟我说,拿到粉色裁员通知单,手里抱着装了自己家当的纸盒子被公司保安“护送”出门时,他其实心里并不难过还有点高兴,因为华尔街披星戴月的工作节奏,他已经快不记得孩子在不熟睡的时候是什么样了。

我在纽约遇到的中国人里,只有一个用了“失败者”这个词指代他自己。

有一次我们随便聊着些鸡毛蒜皮却还算愉快的事,他突然毫无预兆地说了句:“像我这样的失败者……”

他说得若无其事,我却错愕了很久。他在一家小公司做业务代理,不算大富大贵却也不愁吃喝,有房有车,夫妻和睦孩子健康,他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所有这些好像都跟他对自己的评价很不搭。

后来我明白了,其实一个人对自己成功或失败的判断往往跟他拥有了什么并不直接相关,而是取决于他离自己当初那个梦想有多远。

在《北京人在纽约》里初识纽约的整整一代中国人大概都中了王启明的毒,很多人来到美国时身上仅有的东西就是简薄的行囊和华丽的梦想。

一旦生活在地狱和天堂之间为他们另辟蹊径,飨以平平淡淡的喜乐安康,他们反而会觉得这不是在纽约应该有的活法,从此在对自己的苛责中一生迷失。

说到这儿必须得讲讲敏姐的故事,她是来自东北的老三届知青,在中国嫁了部队里年长的高官,配警卫员的那种。

90年代末,她在亲戚的帮助下来到美国,原本想靠祖传镶牙的本事混口饭吃,来了才知道在纽约能拿到执照开业的牙医个个都读过牙科博士。

没办法,敏姐开始在皇后区的跳蚤市场做起了批发生意,一天工作十多个小时不说,还怕被熟人认出来传到中国去没面子,出摊时总用围巾把头脸包的严严实实,觉得生活没盼头了就到公园里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有一阵子还想过要跳楼一了百了。

就这么摸爬滚打着也熬过了几年,老公跟她协议离婚,但敏姐终于把儿子接来了。

十几岁的男孩子正在叛逆期,不能适应新环境,旷课逃学,敏姐太忙连家长会也没时间去。

儿童局官员上门家访,想要确定家长是否忽视了孩子的利益、政府是否需要把孩子从家里带走交给寄养家庭。多亏好心的华人翻译,在问话开始前用中文悄悄对儿子说:“你妈妈在美国带着你不容易,等会回答问题时不要乱说。”

敏姐至今感谢那个叫戴安娜的翻译,相信是翻译嘱咐的那句话才让她留住了儿子,她也是从那时起明白了即使是在美国,做生意挣钱也远没有把儿子养大成人重要。

这已经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敏姐的儿子高中毕业就辍学了,跟朋友开了个小酒吧,生意挺红火,还找到了心仪的女孩。敏姐现在也就退了休,帮儿子打理生意。

她说现在很多人见到她整天笑呵呵心满意足的样子都不相信她曾经有过那么艰难的挣扎,她说她心满意足只不过因为她想通了,中国有中国的好,美国有美国的好,她现在跟谁也不比了,只安心过自己的日子。

如果非要用成功和失败来分类的话,我觉得像敏姐这样出走半生,最后跟自己和世界达成了和解,至少应该算是成功的一种。

时间切换回2017年的8月,我回国度假,一个久未谋面的老朋友问:你得到当初去美国时想要的东西了吗?

我想都没想就回答说是。

十七年来纽约并没有让我腰缠万贯或变成怪物,我在世界中心做着日薄西山的行业,挣着微不足道的工资,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

但我当初来美国的唯一目的就是看看不一样的世界,这个理想在2000年那个夏天抵达纽约肯尼迪机场的时候就已经实现了。

李宗盛说,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这是真的。走得越远越可能见到稀罕的景致,这也是真的。跟纽约所能提供的绚丽景致比起来,所谓成功或者失败其实都是次要的。

纽约真烂,地铁这么破,比北京上海差远了

去过纽约的人对纽约地铁的第一印象都不会太好。这是一个有一百多年历史的系统,到今天早已老旧不堪。

可是如果能忍过最初的不适,你很快就会发现纽约的地铁有着非常独特的魅力。

大多数城市的地铁只是普通的通勤工具,人们来来往往,不会对地铁产生多少感情。但纽约的地铁车厢和地铁站却是真正的城市公共空间,人们愿意在这里停留,每天这里产生无数细小的互动,发生着外人永远无法知晓的故事。

我听过的一个故事是关于谭盾的。他刚到纽约时曾经在地铁里拉小提琴,一个小时能赚30美元。后来他成名以后又在地铁里碰到了当初和他在同一个角落卖艺的人,对方问他:你现在还在拉吗?谭盾笑了笑回答说,拉,但我现在在林肯中心拉。

纽约地铁每一条线的乘客都不太一样。我曾经在微博上写过:

纽约真烂,地铁这么破,比北京上海差远了

每一个车站的设计风格也都不一样,常常在角落里藏着要仔细观察才能发现的小心机。比如34街地铁站的站台上方有一排隐藏的乐器,平时没有人会注意,但只要有人伸手挡住那里的几个小孔,就能触动传感器发出好听的声音。

再比如时代广场站里有一段长长的地下通道,每走几步你都会看到头顶的横梁上写着几个莫名其妙的句子。等你走完这条通道,把所有的句子连在一起读了一遍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首诗。

“睡过了头 / 累成了狗 / 如果迟到 / 会被炒掉 / 何必烦恼 / 何苦难受 / 不如回家 / 重头再来。”

纽约真烂,地铁这么破,比北京上海差远了

纽约真烂,地铁这么破,比北京上海差远了

纽约真烂,地铁这么破,比北京上海差远了

纽约真烂,地铁这么破,比北京上海差远了

纽约真烂,地铁这么破,比北京上海差远了

纽约真烂,地铁这么破,比北京上海差远了

纽约真烂,地铁这么破,比北京上海差远了

纽约真烂,地铁这么破,比北京上海差远了

下面文章还是我的朋友荣筱箐写的,内容就是讲纽约地铁里有别的城市地铁里没有的故事。

纽约真烂,地铁这么破,比北京上海差远了

纽约地铁衰老的脸上有北京地铁青春欢畅的时辰没有的独特魅力——它有故事

纽约真烂,地铁这么破,比北京上海差远了

结束了在中国的假期回到纽约,从机场出关后坐地铁回家,车在黑洞洞的隧道里走走停停,列车员的解释一如既往地让人听不明白,乘客们一如既往地一脸淡漠茫然,好像地铁天生就该如此。只有我显得有些不耐烦,从飞速运转日新月异的中国归来,要做到对纽约的地铁一如既往地安贫乐道,有点难。

跟北京或任何中国城市的地铁相比,纽约的地铁的破败让外地人难以置信,也让本地人无地自容:

北京地铁站台上标配的自动报时装置,在纽约只有部分站台得见,大部分时候乘客就像在等待戈多——他在哪儿,他什么时候来,他到底来不来,全是未知数;

北京地铁站里司空见惯的站台与轨道之间的隔离墙,在纽约已经讨论了快十年却仍然没被提上议事日程,敞开的轨道就像阴影里的怪兽,时不时张开血盆大口涂炭生灵,去年全纽约48人因为各种原因落轨丧命,纽约人恨不得敲锣打鼓庆祝,因为这已是最近五年里的最低纪录;

北京的地铁站宽敞明亮干净整洁,纽约地铁站里光线昏暗,本地特产的像猫一样大的老鼠和像老鼠一样大的蟑螂在站台上如入无人之境,轨道上堆积的垃圾隔三岔五就被电火点燃引起场不大不小的火灾;

至于地铁系统的安全问题,纽约人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因为在这个16年前曾被恐怖分子重创的城市里,地铁至今仍是没有安检,下一次灾难只是早晚的问题;

今年春夏,地铁因为各种古怪名头的故障而大规模中途停运的事故至少有六起,有一次一辆车在早上高峰期在半路上停了近一个小时,两名急着上班的乘客忍无可忍,扒开车门跳下轨道,冒着生命危险在布满高压电的漆黑隧道里步行到下一个站台,一时间成为热议的新闻。

澳洲前总理陆克文就曾经感叹:纽约人真是好脾气,要是澳洲的基础设施这么不靠谱,澳洲人早闹事了。不过他也公允地补充说,美国基础设施起步早,设备老化是正常的,纽约人坐上地铁时,中国人还用牛车呢。

这或许是纽约人至今还能与这里的地铁系统和平相处的原因之一,这个超过百岁的系统就像跟你过了一辈子的糟妻,在岁月里颜值尽毁,还患有更年期综合症,但毕竟她这一辈子都任劳任怨,老来还在一线操劳,轻伤不下火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但只靠同情心和忠诚维持的关系肯定不能长久,我怀疑纽约人对地铁一忍再忍,不离不弃的背后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纽约地铁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里,有北京地铁青春欢畅的时辰里所没有的独特魅力——它有故事。 

纽约真烂,地铁这么破,比北京上海差远了

北京的地铁里偶尔也有故事,比如每天同车而行的陌生男女经年累月终成眷属,或者穿行在乘客之间推销公众号的外地女孩被恶言相向引起全城大讨论。

但大部分时候它像个现代化无菌实验室,系统里每个站都像克隆出来的兄弟姐妹展示着光可鉴人的雷同,车厢里人们衣冠楚楚正襟危坐,拿着手机戴着耳机,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眼就能看出来,在这里人跟人之间没有太多的交集。

而纽约的地铁疏于管理,满身污秽的流浪汉和华尔街菁英可以并肩而坐,讨饭的和特立独行的街头艺术家一块儿向乘客伸手,宣扬耶稣救世的牧师和警告人们吃肉是万恶之源的狂热素食者可以一个接一个发表演讲,连飞累了的野鸽子偶尔也可以搭个免费便车。

就这样,纽约地铁成了展示人间百态的大舞台,在这里你能看到这个城市所有的秘密。

站台上常见的是卖唱的乐手,沉郁的萨克斯,或是喧腾的摇滚乐,在列车高分贝的刺耳尖叫声中,音符被撕得支离破碎,就像在杂乱不堪的工地上星星点点开出花来。

那些乐手里,有的是身怀绝技的人,另外一些显然五音不全,但无论怎样他们对自己的工作都很认真。一个从罗马来纽约旅游的朋友曾经吃惊地对我说:“你们纽约人工作真勤力,连地铁上卖唱的都是真唱,我们罗马卖唱的都是带着录音机对口型的。”

纽约真烂,地铁这么破,比北京上海差远了

勤力的确是纽约人的特点,但在这样一个多元的城市,勤奋工作的人也各怀心事。

我采访过一些在地铁卖艺的乐手,有个吹小号的白人,说自己曾经供职华尔街,但实在不能忍受那种没有灵魂的工作,两年前辞了职开始做自己喜欢的事。

采访结束后,他不仅摆了pose让我拍照,还把他难写的名字拼了好几遍,以确保我写对。对他来说,执着于梦想比委身于与梦想无关的光鲜工作更令人自豪。

有个二胡演奏家,曾供职于中国国内的正规乐团,他也觉得靠本事吃饭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但采访结束后还是要求不拍照,用假名,因为怕他仍在国内的家人看到。对他们来说,“地铁卖唱”大概仍然是个让人抬不起头的词。

我特别感激一个黑人鼓手,他在我忙到对生活舍本逐末的那段时间,无心之中给过我当头棒喝。

那天我赶去一个很费事的采访,需要在地铁上读完一大堆背景资料。中途上来一支鼓乐队,把小马扎放在我的座位旁边,开始演奏。

他们的水准真心不错,但我专心阅读一直没有抬头。这时候那个鼓手突然凑到我面前说:“你为什么看也不看一眼,你对音乐无动于衷吗?”

我回说:“对不起,我今天真的很忙”,但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开始脸红,它听起来是那么苍白无力,再忙也不能忘了感动,除非你已经开始在忙碌中迷失。

在过去十年中,我每天在不同的时段乘同一条线路的地铁上下班,跟一些同样经常出现在这条线路上的人成了心有灵犀的“车友”。

有一个要饭的,人高马大,声音浑厚,他说自己曾经是职业篮球队的教练,身体出了问题丢了工作,现在只能乞讨为生。但他从来都不强求,每次都会在开场白中说:“如果你没有零钱,就给我一个微笑。”

要是打一阵子没见他,我就会无端担心起来。我希望他好好的,一个连要饭都能要得如此优雅的人值得这个世界珍惜,更何况他是唯一个能在我没有零钱又心情沮丧的时候强迫我对世界微笑的人。

纽约地铁24小时通车,过了午夜,普通的上班族大都已经到家,列车就会是另一些人的天下。

那些画了鬼魅浓妆穿戴新潮去泡夜店年轻人,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那些郁郁寡欢或过分活跃的精神病患者,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奇形怪状,让你不得不暗存戒心。

但看上去的样子往往只是假象,有一次我去外地采访回来已经快凌晨两点,地铁上,一个头发乱蓬蓬的人一直弯着腰,单手抚地,在列车头尾之间走了好几个来回。

我正心想要提防他突然发疯,他停在我旁边一对恋人面前,对男的说:“答应我,你要好好照顾她。”对女的说:“你,你的任务就是继续美丽。”然后对车上所有人说:“是什么让地球转动?是爱。”

有时候疯子与哲学家果然只有一线之隔。

纽约真烂,地铁这么破,比北京上海差远了

有人说纽约这个所谓的“大熔炉”,其实更像是“色拉碗”,不同族群在同一个城市里划地而居,种族隔离远未消除。纽约地铁对此也能提供旁证,有些车驶往富区,下班时间车上乘客大多是西装革履的白人,有些车驶向贫区,乘客就大多是少数族裔。

有一次我迷迷糊糊误坐了驶往布朗士的车,直到周围的乘客肤色开始变成全黑,有人开始在车厢间的空隙里撒尿时才惊醒。要是你在全程经行少数族裔聚集区的7号地铁上看到几个穿着光鲜的白人,那要么是当天沿途的体育场里有棒球比赛,要么就是他们上错了车。

我没法告诉你上述种种哪个是真正的纽约,因为他们都是。但我明确知道,如果你让我用破烂不堪的纽约地铁去换整齐现代的北京地铁,我还是不想换。

英文里所说的“六呎之下” (six feet under) 是指墓穴,代表死亡,而同样被称为六呎之下的纽约地铁,它的破成就了它的美,它让这所城市在属于黑暗和死亡的地方也充满了活力和生机。

纽约的孤独是透明的

从根本上来说,所有的人都是孤独的,孤独超越空间也超越时间,超过国界也超越种族,是人类共同的情感。

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不管是大城市还是小城市。不管是百年前凋敝的乱世,还是今天看起来高唱时代凯歌的盛世。不管是在山顶洞里用岩石刻下壁画的原始人,还是一睁开眼就拿起手机的现代人。

但是所有的事情一放在纽约,就似乎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就连孤独也是这样。

纽约太多处于漂泊状态的人了。大家全都是远道而来,又个个心怀远方,他们太过习惯漂泊动荡的生活,无法再定下心来安居一隅。

纽约的孤独是透明的。

这不是性爱,是孤独。

这不是性爱,是孤独。

纽约正在搞一个好玩的事,市政府的娱乐行业办公室选出了五部以纽约为背景的影片,现在正邀请公众投票。得票最高的一部将在许多露天和室内场地免费放映,让全城的人都能同时从同一部电影里感受纽约。

纽约可能是被拍进最多电影的城市。在电影里,它曾经无数次被歌颂被爱慕,也曾经无数次被诅咒被摧毁。

很多电影表现的是纽约的多元、包容、活力、四处疯长的机会、永不停歇的脚步和流转在璀璨华灯中让人痴迷的笙歌魅影。这是大部分人眼中所见、心中所念的纽约,就像《纽约纽约》捧红的那首经典同名主题曲中所唱的:如果我能在纽约成功,我就在哪都能成功。

但在我心里最能代表纽约的那部电影并不在其中,这是一部独立制作片,叫《短巴士》(Shortbus)。

跟那些名气震天的经典影片相比,这部片子的知名度要小很多,很多电影迷也未必听说过。而且影片从头到尾充斥着儿童不宜的镜头,就这点来说,它的另一个中文译名《性爱巴士》显得更加直截了当。

这不是性爱,是孤独。

《短巴士》海报

这并不是说我觉得纽约是个纵情声色的城市——在这方面它远比不上加州,而是我觉得这部片想说的其实无关风月。 

电影里,他们都是生活在这所城市的陌生人,在一个叫“短巴士”的性爱俱乐部里相遇,在这里人们很快就成为朋友,然后不分性别、不分年龄、不设任何界线地在彼此的身体上寻找慰藉:

俱乐部主持人、一个异装癖艺术家说“短巴士是为有才气又痛苦的人举行的沙龙”;

一个抑郁自杀被救起的男同志谈起男友对他的深情时说,“我知道(他爱我),我一直都知道,但那种爱只能触及我的皮肤,从未深入肌理”;

一个从外型和声音上都分不出男女的小配角谈起性高潮的体验时也秒杀弗洛伊德,“只有在那样的时刻,我才觉得自己不是形单影只”。

这部片讲的不是性爱,是孤独。不管你承不承认,纽约再光彩夺目绚丽斑斓,孤独始终是它的底色。

有种说法是,上帝创造人是因为孤独,如果真是这样,上帝按自己的样子造人,就难怪孤独成了人类与生俱来的宿命。

可孤独虽是普遍的感受,它的样子却像人一样各具形态。

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等候晚归父母的孩子,在路上看到归巢的鸟群呼啦啦的翅膀遮住落日最后一缕光的远行客,凝视身旁熟睡的脸却发现认不出他是谁的女子,曲终人散时面对空空剧场潸然泪下的歌者,都被安排在各不相同的布景里,咀嚼着只属于自己的那份。

城市也是一样,小镇上的孤独是在太多牵绊和关注中试图突围却看不到出口的挣扎,是黑色的;大城市里的孤独是孑然一身、想要在万家灯火里拥有一扇属于自己的窗的期待,是耦合色的。

那纽约呢?纽约的孤独是透明。

这是一个飞转的城市,这倒不见得是说它的节奏就真的快到让人喘不过气,在中国有的是比纽约节奏更快的城市。但这是我所见过的最不安分的城市,这里的人全都远道而来,又个个心怀远方,他们太过习惯漂泊动荡的生活,无法再定下心来安居一隅。

风动幡动心也动,纽约就好像一个开到最高速的电扇,飞转的扇叶看上去好像融化在空气里,让你甚至能穿透它的屏障,看清它背后的一切。

因为这种透明,它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你可以在上面随意添加你想要的颜色,假装你过得五彩缤纷。但是如果你不小心把手伸到了扇叶里,你马上就感受到它不仅存在,而且锋利。它给你的疼痛撕心裂肺,伤痕触目惊心。

这不是性爱,是孤独。

《短巴士》中James说,“回头去看12岁时候追寻的那些东西,我现在依然没有找到。”

《纽约时报》深谙这座城市的隐秘脉搏,时不时就会找机会掀开它的面具,给你看看它卸妆后的倦怠和不堪。

前几年,有个叫乔治·贝尔的72岁老人死在自己的公寓里,好几天才被发现。记者跟着政府的公共行政官,从杂乱的房间里细微的线索里寻找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轨迹,然后用了两个整版去还原他的人生。

这是个平淡无奇的故事,他曾经是个搬运工,曾经爱过一个女人,快结婚的时候分了手,之后终生未娶。他的亲人大都已经离世,有一些酒肉朋友早就断了往来。

一位好几年没见的朋友回忆说自己最后一次登门去看乔治,对方只把门打开一条缝,就把他轰走了。

政府为他举行了一场孤零零的葬礼,拍卖了他的遗物,分给他三十多年前列在遗嘱里的四个人,他们中有些已经不在人世,有些早就想不起他是谁。

“谁也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他为什么选择了这些人。他们只需要知道,他已安息,一个人的心脏在皇后区停止了跳动。然而他和其他人一样,是一个曾在这个地球上有过一段生命的人。”这篇文章说。

类似的故事在纽约不停地上演。

就在最近,一个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休息时突发心脏病死在了车里,那是人来人往的繁华地段,但直到家人两天后通过车上的GPS定位找到他之前,没有人发现这个把头靠在驾驶座上闭着眼睛的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还有一个老妇人亲人都已亡故,只剩一个远在外国很少来往的妹妹。她临终前把30多万美元的遗产留给了自己的两只猫。

别问我为什么有些人会离群索居,然后孤零零地死去,他们一定有充分的理由,但外人永远都看不透。就好像我也没法解释,为什么在这个人潮汹涌的城市里,那些渴望陪伴的人们也常常无法进入彼此的世界。

好多年前,有个中年男子找到我的办公室,跟我讲了他家的遭遇:两夫妻是马来西亚移民,都在指甲店里打工,妻子刚刚在店门口的马路上遭遇车祸,住进了医院,家里一贫如洗付不起医疗费。

我把他的故事发表在报纸上,为他筹到了几万块捐款。他感激涕零,甚至还说想要一张我的照片回家焚香供奉。他妻子出院后,我去他家租住的小公寓里看她,她特别高兴。她说自己双腿已经瘫痪每天只能在这间黑漆漆的公寓里卧床,能有个人说说话比什么都开心。

又过了大半年,他家读高中的儿子打电话给我,说他爸把剩余的捐款拿去喝酒,喝醉了就打他妈,这孩子跟我说:“我在这个家里呆够了,多亏我就要上大学离开家了。”

再过了几个月,我打电话到他家,想问问作为朋友还有什么可以帮到他们的,电话已经变成了空号,那一串面无表情的密集的忙音,是我听到的关于他家最后的消息。

还有一个女人,是我在旅行中遇到的。16岁时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只有几个远房亲戚住在阿拉斯加。从那时起她就学着自己照顾自己,辍学、打工、为省房租在朋友家的沙发上凑合过夜。

三十好几时,她用打工攒的钱读了大学,进了大公司,后来开了自己的咨询公司做到退休。她有过无数男友,但一生未婚。

她说有一年感恩节她一个人去了西班牙,叫了辆出租车开到山顶,在那里吻了司机,然后抱着这个不知所措的陌生男人嚎啕大哭。第二天飞回纽约,穿戴整齐直接去公司上班,向所有人微笑,就好像前一天晚上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有一次我在地铁里偶遇在纽约读研究生时的同班同学,十几年没见,她样子几乎没变。嘘寒问暖话过三巡之后,她告诉我她成了单亲妈妈。不是因为孩子的爸离她而去,而是她主动找自己的gay蜜生了个小孩,对方除了捐精没有任何义务,孩子由她自己抚养。

“因为我太孤独了,”她说。

这时候车到站了,她匆匆下车,我没来得及问她为什么像她这样土生土长的纽约白人也会如此孤独,但我想身边有多少亲人或朋友大概跟孤独本身根本就没关系。

那天我们互换了名片,但之后并没有联络,可能人们实在太忙,没人有余力去重拾一段需要劳神维系的故交旧情,也可能纽约实在太大,城南和城北好像隔着天涯。

这不是性爱,是孤独。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纽约本身不就是一个“短巴士”吗?

每个人都怀揣着别人所不能了解的道理,坚持着自己的轨迹和方向。他们的轨迹只是偶尔在这里短暂地重合,他们在这里无缘无故地相遇,没心没肺地相爱,轻而易举地分开。

而他们的孤独呢,就像冬天的午夜里无端升起的一朵烟花,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倏然开落,美丽、骄傲,一闪而过,不留下只言片语。

“你为什么要采访我?我只是沙漠里的一粒沙”

去过纽约的人都知道,纽约有一条“福建街”。

纽约是全世界除了中国本土和新加坡这样的华人社会以外,华人人口最多的城市。大大小小的唐人街有七八个,最早的老唐人街有100多年的开埠历史,主要是广东人和香港人打下的江山,在这里粤语是通用的语言。 继续阅读““你为什么要采访我?我只是沙漠里的一粒沙””